為什麼台灣人好像不恨日本人?

同屬被侵略、被殖民的國家,為什麼中國人恨日本人、韓國人更恨日本人,台灣在大眾文化裡卻蘊含著對日本的「思念與依依不捨」?「海角七號」大賣時這問題被挑起,現在KANO大賣時還是有人質疑。嘉農得到甲子園亞軍的前一年,霧社事件才剛發生,為什麼大稻埕的「黃金年代」,日軍卻殘暴鎮壓賽德克族?

順著「大稻埕」與「KANO」的風潮,看看同時代的經濟史:原來,在那年代,發生一件世界史上罕見的大事情,就是:台灣人「富起來了」。這段經濟發展讓西方學者驚豔,認為日本殖民地寫下人類歷史的特殊案例,稱為「平衡而均惠式」的發展,認為是「成功的現代化」。

西方學者的溢美稱讚,對比自白人殖民統治的殘酷。從哥倫布殘酷鎮壓聖多明哥島,西班牙人虐殺中南美洲原住民,達伽馬航海過程一路燒殺,荷蘭人與西班牙人大肆屠殺海外閩南人,以及源源不絕被俘虜到美洲的非洲黑奴(北美印第安人的遭遇也沒多好),西方人不把異民族當人看的歷史血跡斑斑。也難怪,西方學者對日本人在台灣的統治嘖嘖稱奇。

日本治台初期,遭遇台灣人頑強的抵抗。日本軍人死於戰亂與瘴癘,進佔台灣消耗龐大國力,如1896年日本國庫對台支出1800萬圓,佔政府歲出11%,導致在日本興起「一億圓讓渡台灣」的聲浪。

這時,日本政府在台灣實行「土地改革」,用不久後跌價的股票認購,強迫「大租戶」(大地主)讓出土地所有權給「小租戶」,進行土地調查確認土地所有權、確立土地商品化。再加上建築鐵路等公共建設,日本政府完成前台灣巡撫劉銘傳未竟的遺志(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大租戶),奠定台灣「近代化」的根基—-這實際上是為了拉攏小地主,讓社會穩定下來,提高生產力,以便徵收比日本人還重的稅負,逆轉日本政府的透支。

台灣人的農耕習慣也讓台灣的命運有別於其他殖民地。學者喜歡拿爪哇來比較。荷蘭人統治爪哇時,也有土地私有化與商品化的改革。但爪哇原住民沒有土地私有的觀念,也沒有台灣人這麼熱愛家庭農業,所以荷蘭人經營的大公司得以廉價取得土地使用權,爪哇原住民變成大面積種植熱帶林園裡的雇工。

台灣人喜歡自己有塊小田地,日本人也樂見家庭農業的趨勢。雇用工人要付薪水,雇主有雇主的責任,農工很難管理。小型自耕農因為可以吃自己種的米跟蔬菜,所以日本商人只要能設法在收購時壓低價錢,台灣小農還是可以「自我剝削」,勒緊褲帶活下去。畢竟是自己的田,有獲利機會,農人會願意設法增加產量與品質,大規模耕作裡的農工不會做這些事情。而這些台灣小農的小田地,就讓台灣人保留些微的自主與彈性。

台灣民心穩定之後,日本人開始追求回報。日本人需要吃糖,為了買糖每年要用掉許多外匯,1897至1903年,日本每年花費2300萬圓進口砂糖,佔日本外貿赤字的54%。台灣原本就有糖業基礎,日本人鼓勵台灣人種甘蔗,鼓勵台灣小資本家成立糖廠。1902年,在官方主導下,台灣第一座現代化糖廠在橋頭成立,並頒布「台灣糖業獎勵規則」,台灣富商如陳中和紛紛搶建現代糖廠。

新式糖廠的榨糖能力遠超過傳統糖廠,新增產能造成糖廠競爭出高價收購有限的甘蔗,蔗價大漲三成以上。這會侵蝕日資糖廠的利益,也會降低日本勞動階層的消費力。1905年,台灣總督府頒布「製糖廠取締規則」,限定製糖廠只能收購當地甘蔗,蔗農不得跨區販售。製糖廠成為總督有權許可或廢止的特許行業。這年開始,日資大舉來台,到1913年,連台灣富商經營的改良糖廠都已失去競爭力,日資糖廠最後吃下98%的產能與定價權。台灣蔗農失去待價而沽的機會,連台商也只能分到半匙羹。

但台灣小農可以選擇不種甘蔗、改種稻米或甘藷,讓日本人繼續面對糖荒。這就是「米糖相剋」的由來,台灣種稻的多了,種甘蔗的土地面積就減少,糖的來源就出問題。不過,台灣在來米的國際競爭力不強,不如中南半島的米吃香。如果農人紛紛搶進種稻,光靠本地市場,恐會造成稻米跌價。由於種植、販賣稻米的利潤不高,日本商人也沒興趣介入,使得碾米廠與米農的經銷、借貸系統都還掌握在台灣小商人手裡。

面對「稻米爭地」,日本政府自有應對方法。在水利條件不好的嘉南平原,農民往往只能在甘蔗跟甘藷間選擇,糖商直接訂個餓不死的收購價就好了。在適合種水稻的台灣中部,就透過「米價比準法」,讓蔗農的收益跟種水稻差不多。這時,縱使台灣小農有選擇作物的權力,還是跳不出日本政商的手掌心,無法從從糖價上漲獲得較多獲益。日本缺米時,就從台灣運些在來米過去賣。不缺米時,就訓令限制台灣米外移。一切都是以日本國家利益為優先。結果是:1902到1925年間,縱使台灣農民的生產力大幅成長,台灣人生活水準改善的速度卻相當遲緩。

這套操作手法到1920年代後開始出現變化。日本人口增加,對稻米需求日增。日本工業發展需要廉價的勞動力,工人需要便宜的米飯,但日本稻農也有強大的政治力量,要求政府用保證價格收購稻米。1922年,高品質的蓬萊米成功移植台灣,幾年內快速成為台灣稻米的主流,帶動稻田總面積增加。糖商的政治力量此時已無法阻止台灣米源源不絕送到日本,帶動台灣蓬萊米與在來米價格雙雙上揚。日本米因為價格較貴,呈現滯銷,日本政府還曾花上一年超過十億圓的鉅款買米,然後堆滿糧倉。

1930年,嘉南大圳開通,更增加小農的優勢。原本不適合種蓬萊米的田地,現在可以種了。蓬萊米帶來更高收入,選擇種甘蔗的農民減少。不管日本人注資蓋嘉南大圳的動機是什麼,嘉南平原的農民是直接的受益者。

台灣稻米在島內的產銷系統一直掌握在本地小商人手中,日商無法靠經濟力量聯合壟斷進價,東京也存在著歡迎台灣米的勢力。米價高漲後,甘蔗收購價也不得不提高,但台灣小農種植甘蔗的意願降低,逼使糖商不得不投入增加甘蔗生產效益的研發與投資。米價高漲又帶動台灣土地價格上漲,讓糖商無法購買大塊土地來聘請農工種植甘蔗。

這時,台灣出現人類殖民史上罕見的經濟發展:台灣農業工人薪資上漲幅度超越日本,甚至在日本農業工人薪資下滑時還是繼續上漲。台灣農業工人的實質收入在1933年時比韓國高15.75%,台灣人的實質消費力在1935年時比韓國高34%。1930年代,日本有諸多勢力想打壓殖民地的米價,造成韓國經濟衰退,但台灣的小米農跟小米商仍頑強奮鬥。1939年,帝國議會硬是編造理由,通過實施台灣「米專賣」制度,強制低價搜購稻米。這時已進入戰時體制,連保守的地方仕紳串連的「台灣地方自治聯盟」,也早在1937年被迫解散,台灣人此時已無力反抗。原本台灣人賣米給日本米商的獲利,有三分之二消失在「米專賣制度」的黑洞,這數目比全島每年徵收到的土地稅還多。

米與糖是理解台灣殖民史的關鍵。當我們懷疑為何韓國人痛恨日本人但台灣人卻沒那麼恨時,要留意經濟因素。除了「黃金年代」台灣的後發先至外,韓國的碾米廠有54%受日本人控制(台灣是1.2%),但日本人名下的韓國碾米廠設備先進,馬力數占了80%。韓國肥沃、大片的農田有三分之二屬於日本人所有。日本對韓國是完全的剝削,米價上漲的利益韓國人能得到的有限。

日本人並沒有刻意要對台灣人好,差別在於台灣生產的糖比米重要。日本跟韓國都可以生產稻米,只有台灣盛產糖。日本人把重心放在剝削蔗農,沒意料到日後無法控制米價的飆漲。雖然台灣人還是日本人眼中的次等民族,但人類的幸福感往往來自相對的成長,而不是絕對的擁有。在高速成長期求學、求職的台籍青壯年,就有可能在戰後回憶日治時代時,覺得那是「台灣的美好時光」。

米糖相剋的隙縫,也能幫助我們了解為什麼霧社事件會在如此美好的時代發生。很明顯的,原住民被排除在稻米生產與經銷體系之外,當閩客族群手頭稍有餘裕時,原住民在山上遭遇更慘烈的剝削。於是風華與屠殺同時而來,歡慶與流離也就成為同一個時代的象徵。

日本人侵略亞洲時,會按照自身利益採取不同政策對待不同國家人民,也就會造成不同的觀感與評價。大稻埕或KANO的故事,只是日本殖民史的一小片切面,只能說台灣人運氣比韓國人好,受到的苛刻與虐待比較少。不管如何,這都是台灣歷史的一部份。台灣歷史的進程,依稀還能看到劉銘傳、日本殖民政府、國民政府接力完成的痕跡。不管主事者的動機如何,我們還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了。影響台灣人對日治時代觀感的原因非常多元,但我想經濟成長是最關鍵的原因之一。

(本文資訊主要來自中研院研究員柯志明「米糖相剋—日本殖民主義下台灣的發展與從屬」,以及吳育臻的博士論文「台灣糖業『米糖相剋』問題的空間差異」。關於「米糖相剋」以及所謂「黃金年代」、「美好年代」,不同史家有差異極大的觀點,有興趣深究的人請自行搜尋。我所記述的,請當作資訊來源之一即可)

【同場加映】馬達加斯加的一八九五

一八九五年,法國侵略馬達加斯加,解散他們當時的政府。加利埃尼將軍「平定」此地後,開始對馬達加斯加人民強加重稅,這樣他們才能賠償法軍侵略時的花費。接著,法國政權想要的鐵路、公路、造橋、開墾農地,也列入馬達加斯加人的債務。馬達加斯加人不能決定這些建設要蓋在哪裡,法國軍隊與警察會屠殺強烈反對開發計畫的人。在一九四七年的起義事件中,法國人屠殺了五十萬以上的反對者。直到今天,馬達加斯加已經獨立多年,但馬達加斯加人還是欠法國人錢,國際社會也接受這樣的安排。

加利埃尼將軍在一九○一年完全控制馬達加斯加後,開始徵收人頭稅,這稅金很重,而且只能用新政府的馬達加斯加法郎來繳。他說這是「教育稅」,要教育當地民眾「工作」的價值。由於繳稅期限是在農作物收成後不久,多數農民只能選擇把稻米賣給從中國或印度來的商人。剛收成時農作物價格最低,如果農民賣掉太多,剩下的作物無法養活家人一年,後半年只好用借貸的方式買些米回來吃。很快的,農民就負債累累。缺錢的農民只好開始種植商業作物,或把小孩送到都市、或法國人的農場工作。

法國人讓馬達加斯加欠下的債務一直還不清,加上獨立後統治者也不怎麼清廉,於是國際貨幣基金介入,要求政府縮減預算。有一筆瘧疾偵測計畫就這樣刪掉了。當瘧疾絕跡兩代,馬達加斯加人漸漸失去免疫力時,因為偵測計畫刪掉,最後造成一萬人死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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